人類從大自然的無常與危險中,逐漸進化至現今的富裕社會,也逐漸將注意力轉向人們相互建立的關係;伴隨著宗教信仰的式微,同時也連帶使得人們失去彼此相處的準則;時代演進造成如此的變化,使得人們開始擔憂起人際關係,也就形成當今最急需關切的領域。相較於佛洛依德認為除去發洩本能衝動的心理障礙,人們的各種關係便會有所改善;現代的精神分析師認為人們若能與他人建立良好的關係,便能消除無謂的焦慮,而宣洩本能便不會有障礙;因此,相對於「本能論」存在著「客體關係論」,後者相信人類從生命之初,便開始尋求各種關係,而非只有本能的滿足。連帶人們看待佛洛依德認為精神健康的兩大因素—愛與工作的能力,往往只專注於人際關係,而幾乎忘了個人獲取成就的方式,以及精神上相對的應變動力。成人在人際關係上的發展優劣,取決於兒時對依附對象的體驗;透過與長輩的互動進行「學習」與「文化傳承」,倘若順利且得宜,將能夠培養出一種安全感與信心,得以讓他們去信任及愛他人;對於深具社會性特質的人類而言,獲得他人的友誼與支持,甚至彼此協力合作,將會對自己的生命產生意義,因此也是存活的關鍵要素。然而,人際關係所帶來的歸屬感,只是形成人生意義的其中一個來源,獨處時透過想像力生成創作以獲得自我滿足,卻同時也可能是人生意義的另一個來源,只是常被人嚴重忽略罷了!
母親與嬰兒間的良好互動會形成安全依附感,使得嬰兒生出探索的勇氣,包括眼前的環境及其他小孩,並且足以在同齡孩子間的互動建立起社交技巧,從中學習到與人應對的方法及對性的看法,也就是個人的人際關係網絡。簡而言之,隨著小孩逐漸成人,以往從父母身上產生的安全依附感,將會成熟地轉移至自身所處的群體,形成自我無可取代的社會經驗,乃至於自身存活的意義。另一方面,鮮為人所探討卻如同人際關係,攸關於小孩成人後自我認定存活的意義,便是小孩成人後能以想像力為樂;欲健全培養想像力的發揮,便必須給予孤獨的時間及機會。以上兩者雖然看似是不同的面向,卻在衍生基礎上有著共通的因素,此便是個人「情感成熟度」,以支持自身發揮「社交能力」及「想像力」;一般分別透過「能否與人建立平等的關係」及「獨處」,各自作為前者及後者的判斷標準。自幼依附對象在需要時出現在眼前,久而久之便相信依附對象隨時會出現在身邊,等同於「向內心投射一個好對象」,儘管最終依附對象沒有出現,也早已將其視為內心世界的一部分。所以,一個人獨處的能力,根基於幼時在依附對象身邊,形成放鬆心態之下的獨處經驗,因此能意識到自我並體驗到真實的情感,於是產生一種真正的個人經驗;由此觀之,獨處的能力與「自我發現」及「自我瞭解」有關,也就是能否覺察到「內心最深處的需求、情感與衝動」。一旦一個人有勇氣接觸並表達內心深處的情感,同時不怕被批評、拒絕或視為異類,將會連帶被賦予一種觸及深處真理的平靜感,有助於心理上的復原;誠如藝術的創作過程中,便是接觸最深處的思想及情感,並將其提領出來重組成新的形式,亦是紓解緊張並促進精神健康的一種方式。
一個人的環境一旦產生重大的改變,便需要重新評估自身生存其中的意義,此時除了藉助人際關係的扶持解憂外,藉助獨處的能力而孤獨同樣具有療效。喪親者與死者間的親密關係只存在於兩者,藉由居喪或哀喪讓喪親者在孤獨的狀態下,持續接觸內心深處與死者的細微情感,並且逐漸意識到自我生命的意義,將不再依靠與死者的親密關係,而必須另外建構出不存在死者世界的生存意義,以協助自我平復傷痛,並開創出嶄新的生活模式。從這樣的角度出發思考,離開習慣的環境必須重新建構出意義,因此必須透過孤獨來接觸內心深處,以致於可以提昇對自我的理解,這往往在日常生活的紛擾中無法達成;然而,內心形成新的整合並建構出新的體系之前,勢必會遭逢某種程度的混亂及失序,至於舊型態瓦解後是否會生成更好的東西,則必須視不同的情形而定。
由上述的探討可以得知,人類可以藉由寶貴的獨處能力,接觸到最深層的情感,這當中想像力的運用實為關鍵,既能夠釐清思路亦能助長創作,進而改變自身的態度。有別於一般動物,一旦環境改變便會受自身「預設模式」的支配而陷於不利,人類能夠透過「後天學習」及「文化傳遞」,進而運用「想像力」替代大部分「固有本能」的行事方式,形成適應生活環境的技能;但為了這種柔軟性或適應性,勢必讓自身無法與環境契合,呈現出需求無法被滿足的狀態,因此衍生出對現狀不滿的觀感,也就僅能享有短暫的幸福感。於是乎,想像力超前當下的環境,讓人產生不滿足感,而不滿足感又會進一步迫使人們運用想像力,試圖克服環境來再次獲得滿足感,也就形成一種「想像力的渴望」。出自於想像力,將驅使人們產生各式發明與創作的概念,並進一步順從理性,將概念設法解釋並讓人能夠理解,最終便能創造出形體與外在世界連結,宗教、音樂、文學與繪畫皆為這些歷程的產物。所以,一位明瞭自身創作潛能的人,總是了解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的差異,將會激發出自身的想像力進行創作;同時,也相當清楚如何運用想像力,跨越這之間的差距,讓內在的主觀性與外在的客觀性產生連結。總結以上所探究,成年後獨處並非孤僻,卻代表著內心存在安全感,主要在於能夠將年幼時期,對父母產生的依附感投射於內心,更能憑藉於此進而透過想像力的發揮,超越內外在世界的差異,將創作概念實踐至外在實體,以此與外在世界產生某種程度的連結。
定位並解釋一個人的「人生意義」時,藉由其「興趣」得知「獨處」與「關係」的營造狀況,都是很重要的參考依據;透過「興趣」能夠清楚解釋一個人的個性,也可以約略暸解此人。有些興趣著重在「關係」層面,必須與他人互動方能進行,有些興趣則著重在「獨處」層面,可以得知一個人究竟會做些什麼事情。不僅透過「關係」對他人產生親密的依附,透過某種體系、宗教、哲學或意識形態,去表現出自我的人生,同樣也能夠具體地表現出人生意義;然而,對於創作家而言,獨處似乎比人際關係,更能建立他們的生命意義;甚至有些創作家無法建立成熟的人際關係,顯得極端的孤立,但這並不是一種異常的行為,只在於「獨處」與「關係」上的配置比例不同;兩者不外乎都是運用「想像力」,進而透過「人際關係」及「與人無涉的事物」,作為自我發展及自我實現的途徑。在宗教改革加速個人主義發展之前,誠如藝術及音樂等創作領域,大多未脫離社會大眾,主要進行對象物形象的描繪,以此協助團體增進對象物的了解,或是藉此喚起群眾的共同情感,營造出同體一心的氛圍。經由馬丁.路德宣揚良心至上的個人主義,而漸漸引發宗教改革的浪潮後,進一步促進加爾文教派的發展,也確立了新教徒的工作倫理,貧窮視為懶惰與無能的一種懲罰,財富的累積則被視為勤勉與節儉的報償。一連串的變革直至工業革命,財富的效應及分工合作的概念,城市的發展也隨之興起,個人逐漸由社會關係的束縛中掙脫,從而獲得個人的自由,也因為捨棄傳統教條而落入無所歸屬的失落狀態。從西方個人受群體所規範,直至擁有個人自由的漸進式變革,由藝術領域可以明顯覺察到變化。以往對於創意存在壓抑,只求展現技藝為群眾事務服務;時至今日藝術家的個性,乃至於個人風格的展現,讓作品呈現獨一無二的特色,被視為至關重義的面向。展望歐洲文化的發展歷史,人類最終幸福多半不被認為來自於「各種關係」或「風俗制度」,而是在「人與神關係」中才能獲得;甚至對於信仰虔誠的人而言,各種關係或妨礙人與神的交流。所以,每個人或多或少都需要與人互動而發生關係,但每個人也需要純屬個人所能成就的事務;至於這些事務中創作活動的重要性,則因每個人具備的人格特質不同而有所差異。
瑞士心理學家榮格各自用了「外向」及「內向」來形容佛洛伊德及阿德勒,看待客體所採取的態度;前者被認為主體尋求接近對象,後者被認為主體必須建立自主性及獨立性,也就是遠離對象。德國藝術史家沃林格則認為,當人類覺得自己任由大自然不可預測的力量擺佈時,便會想要脫離對外在世界的倚賴,並且保有自身的控制力,於是透過抽象的概念創造世界秩序及規律,以此擁有個人的整合感及權力感,更能衍生滿足感及安全感;當人類對於大自然陷入信任與恐懼兩個極端,便會導致在對象中喪失自我。英國社會學家赫德森將專精於自然科學或古典語文,並將智力發揮於標準答案的測驗,對於其他人的生活不感興趣,同時服從權威及壓抑情感的人,稱為具備「收斂型」的人格特質;將專精於藝術或生物學科,並將智力發揮於創作想像的測驗,從事與人相關的活動而鮮少涉及事物,同時反對權威及不壓抑情感的人,稱為具備「擴散型」的人格特質。人格特質經過以上的二分法敘述,可以得知兩種極端的發展,它們呈現出人格裡一體兩面的特質,既來自於遺傳亦來自於成長中環境的影響。一般人混合著兩種不同的人格特質,僅在於比例上的不同,但社會上普遍過度注重主、客體之間的關係,而忽視或鄙視孤獨時的個體真相,使得看待人格特質的觀點,存在著嚴重偏頗的認知。完全具備「外向」型的人格特質,將會導致自己過度順從或倚賴外在事物,始終認為得到每個人的讚許,才能保有自己的價值感,因而嚴重缺乏個人的內在價值,甚至因為完全讓步而壓抑對他人的敵意,並將此類的敵意轉向自身,因而導致「憂鬱型」的人格障礙;完全具備「內向」型的人格特質,基於保有內在的完整性而將外在視為威脅,於是完全迴避外在的事物,以保有控制自己行為的能力,使得自己的行為在秩序下保有彈性,因而導致「分裂型」的人格障礙。
「外向」的人格特質大多重視「人際關係」的發展,因為幼時的想像力特別活躍,若被剝奪而無法發展出親密的依附關係,必須歷經長時間的獨處,則會將豐富的想像力轉向自我世界中進行創作,試圖彌補親密依附的斷絕及缺失;也就是透過想像力與隨之而來的創作,用來取代原先應當擁有卻沒有的親密關係;因此,透過想像力的發揮驅使創作,是一種向外在世界尋求與內在世界連結的方式,試圖滿足內心對於整合與和諧的渴望;於是,創作過程其實是設法接受失落,而非企圖否認或逃避難以展現的真實自我,使得創作本身具備了療癒自我的功用,透過創作表達內心的情感,讓自身在充斥無力感之下,重新擁有支配感與能力感。「內向」的人格特質則大多在不倚賴人際關係之下,重視「秩序與意義」的追求,主要在於認定自我內在世界需要保護,以免在追求秩序與意義時受到干擾;因為自我內在世界的觀念就像一顆脆弱的種子,一但遭受外在的威脅,便會因為過早曝光而枯萎。不同於外向的人格特質,內向人格特質透過自我參照達成自我實現,常見藉由藝術創作、哲學體系或宇宙理論,透過自我的回顧而不是與其他人比較的方式來產生互動,因此依據其作品的本質變化,讓自己趨向成熟;許多哲學家隸屬於此特質,他們內心對潛在的混沌狀態產生自覺,進而衍生焦慮與恐懼,於是形成一種強迫性的衝動,促使他們透過抽象思考來發現秩序及一貫性,透過對真理的追求來賦予生命意義。無論是「外向」或「內向」人格特質,均能透過獨處時想像力的發揮來進行創作,差異僅在於前者輾轉透過創作,以彌補自身未能在人際關係中產生安全依附的缺憾,而後者則透過創作,表達出自身對於秩序與意義的詮釋,以平緩內心對於混鈍未明的焦慮與恐懼。
榮格剖析出一個人年輕時的主要任務,就是脫離原生的家庭,在孤獨的世界中建立自我,最後自組家庭;但是中年時期的任務,無非是找出人生的一種宗教觀,發現並承認精神中,存在一股非出於自己的力量在運作,其個性本質所帶來的獨特性才有可能展現出來。這個過程即走向自我發展的道路,也就是榮格名為「個體化的過程」,朝著整合自我的目標前進;然而,這個目標可能永遠無法達成,也無法在達成後一勞永逸,一旦短暫達成,便會清晰地感受到平和感,一種安於生命並且歸屬於更大整體的感覺。實際上,結合之前人類擁有想像力,以致於不會完全適應環境,而會超越環境產生不滿足感,使得自己渴望及追求完整性的論述,便能清楚地理解榮格對於個體化,無法達成後終了的觀點所言不斐;於是,可以延伸出遭遇困難便是一個人向內理解並整合自我,也就是一個人健康所需的關鍵論述。基於每個人在人格特質上的不同,對於完整性的渴望與追求,可以藉由「營造人際關係」及「身處孤獨並深入研究與人無涉事物」(內向人格輾轉透過創作,整頓內心對於混沌的焦慮;外向人格輾轉透過創作,彌補內心對於安全依附關係的缺憾。)兩個面向達成,非得偏向於任一面向才具備唯一的正確性;尤其是後者所指涉的孤獨,其實是一種能力亦是一種寶貴的資源,讓人能夠保持與內在想像世界接觸下,持續進行學習、思考及創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