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書將傳統西方分裂靈魂的二元論哲學,進行澄清並轉化為另一種統合靈魂後,疏導情感流向的二元論哲學,甚至化為一股清新的詩意,自實地貼近生物互動的田野中流淌而出,使得閱讀的過程不費力而極度優美。作者在所謂的田野中,貼近追逐狼群日常習性,以及觀察狼群因狩獵而與羊群、牧羊犬及牧羊人形成的互動,不間斷地針對與之相處所引領的情感變化,更進一步將自我放置於生物本體中反思,首先領悟出生物不受限於環境演化中的決定論,卻仍舊保有運用生理特徵的充分自由,再來對人類自我進行同樣的反思,延伸歸納出人類與動物間實為共通,形成動物既在人類之內與之外的重要觀點,最終將人類蛻變為整體生物的外交家,以此身份與動物透過相互依存的關係進行連結,行雲流水地將整體生物關係網納入政治領域中,更藉由常保隨時制宜的顧念敬重心態,持續更新人類對於整體生物關係的認識,以此維護著網絡的平衡與活絡,走向永續發展的方向。
有別於現有章節的排列,個人認為應當有如下先後的閱讀順序,將更能流暢地遨遊在作者優美的生物哲學天地裡:「導論:生態危機之為感受力危機」、「與自己的野獸共居:斯賓諾莎的外交倫理學」、「在生物家過上一季」、「一株海綿的前程」、「來到夜的彼端:走向相互依存的政治」、「結語:隨時制宜的顧念敬重」。
與自己的野獸共居:斯賓諾莎的外交倫理學
藉由悠久的希臘哲學及猶太—基督信仰所啟發,將人類的內心形象化為動物性,弔詭的是卻搞錯了何為動物。在西方古典的道德哲學史中,將自我分裂為「理性」與「激情」,同時藉由較為真實自我的「理性」,對野性難馴服、無法行止得宜且較不為真實自我的「激情」,進行爐火純青地克服、控制、支配、約束及強迫,使得自我不淪為自身「激情」的奴隸;於是,道德變成了在自我靈魂裡的戰鬥,隱喻著自我集宰制與受箝制、壓迫與受壓迫於一身,造就了深受精神分裂而折磨的心靈。自我與內在動物關係儼然成為自我與外在動物關係的榜樣,自我對內在激情的奴役致使自我對外在動物的奴役,歷史上人類對動物進行馴化以為己用,恐是有鑒於前者而積極的直接行動,對於有缺陷的動物進行生命力的剝奪,以此符合所謂的道德。
然而,斯賓諾莎藉由倫理學將古典道德賦予另一圖像,認定人類內在的「理性」與「激情」本為一體,而本身更是「情感」或「慾望」的流動,藉由一體的自我選擇佔據個體全部而正向的「情感」或「慾望」,讓生命力強化來成就道德;其中「理性」僅是受「情感」或「慾望」影響而自「激情」付諸行動的某種方式,而「情感」或「慾望」可以是彼此替代而非對立存在的快樂或悲傷。此意謂著內在「激情」是獨立自主、自我完滿的,藉由內在「理性」扮演著特有的智慧角色,對其動物行為進行細微的了解,並且與其締結關係更透過協商影響而非改變它們,以此與「激情」形成一種作者提出的「外交關係」,使其朝向「情感」或「慾望」的方向發展,也就是有別於以往而消極的間接行動。
作者更提出既然人類不透過分裂自我甚至是宰制自我來生活,那麼便必定要基於自我內在的融洽關係,透過促成個人得以內化為習慣的良好「日常生活環境」,以此來培養一個人的正向「情感」或「慾望」;於是,一個人並不是要去戰勝某部分的自我,卻更像是選擇承擔一個高貴的表述,以此邁向所想的方向,也就是說遇到問題需要解決,並不是運用自我智力去正面對峙,而是讓問題對自我失去所有意義。斯賓諾莎的「倫理學」透過作者的詮釋成為「外交倫理學」,引領人們體悟到並非將自己驕傲地升至內在動物之上,卻是成為我們所身為的動物,朝著「無念」的境界上升,降低無謂的關聯性思考、幻想及想像。
在生物家過上一季
一聲完美的狼嚎劃破夜空,作者在雪徑上仿效與之相應,換來了不同方位狼隻回應著不同聲調的鳴嚎,在一陣彼此來回應答中回到大地原初的靜默,卻將作者迴盪於內在無聲的激情裡,一股融合崇高敬意、好奇心與興奮的情感,引領著理智關注而急欲更為透徹地進行了解。演化所促使生物感受到廣泛流傳的生命情感,讓人們得以抱持隨時制宜的顧念敬重的心態,接納自身處於生態中所遭逢的各種生命形式,並且轉化至當下時空進行探究,以此進行更為精細的回應。
首先,探究的議題由「狼是否知道回應鳴嚎的對象為同類?狼為何要進一步回應?狼為何最終沉默了?」開始,借助北美洲原住民族群的說法,狼始終完全處於狼的現實裡,唯有人類需要將自己置身於人類與狼連續體的現實裡,以此成為狼的人類對話者。就希臘人而言,「野蠻人」處於野獸與人類的中間地帶,當人類與之對話時,並無法確定其是否會說話,但直到人類試著去理解其聽似噪音的語言,並且了解語言所表達的實際內涵,人們便會改稱其為「異族人」。故狼也許起初將作者視為「野蠻人」進行回應,試圖揣摩其是否為自己語系的一員,但在來回鳴嚎一陣子後,確認其不為同類而為「野蠻人」,於是停止了藉由鳴嚎確認其身份的意圖。
再者,探究的議題來到「為何狼開始鳴嚎?」因為各匹狼總在白天各自行動,來到夜幕低垂時會透過「集合式狼嚎」,使得彼此相聚而展開群體生活,等到聚集後又會透過「合唱式狼嚎」,預示著由領袖帶領展開群體行動。演化生物學聲稱生物的器官,藉由適應環境而有了如今的功能,此卻是以器官現今的功能投射於過去,使其合理解釋過去的真實,而沒有考量到其中歷史的複雜面向,也就是生物擁有使用器官於其它多種用途的顛覆性自由,並非僅由環境所支配的最佳用途來決定。由此觀點來思考,狼嚎得以使用於如上述的各種用途,甚至多達十二種諧波的基頻,例如用來確定作者是否為「野蠻人」,或是有可能是一種為了讓另一狼群高估我方狼群數量的手段。這套由作者提出的生物哲學,嚴謹地區分出「功能」與「用途」,接受生物遺傳的觀點卻又不傾向決定論,而認定基於遺傳而自由創造新事物的作為。正因為生物具備運用特徵的自由,人類必須持續透過不同的方式,方能理解它們切確的用途,於是與其探究狼為何鳴嚎,不如對狼嚎的用途進行探討,例如「合唱式狼嚎」可以是一種佔據陣地的方式、一種限縮彼此衝突風險的手段、一種傳遞地緣政治的訊息等等。
再者,探究的議題來到「狼嚎與人類語言的關係為何?」一聲狼嚎裡沒有語句,也就因此沒有主謂關係,來為主語賦予特定的性質,此意味著狼嚎不傳遞複雜的訊息,卻存在著「敘言面向」,也就是陳述一個情況,例如狼嚎傳達出「我在這」的訊息;亦存在著「激勵面向」,也就是強而有力地召喚聽者去從事某種行為,例如狼嚎傳達出「你們來找我」的訊息;亦存在著「做言面向」,也就是動詞在描述一個行動時亦完成了此行動,例如狼嚎傳達出「讓我們成為狼群」的訊息;可以說藉由人類對語句所歸納出的演繹規則,作為工具進行探究,可以發現單單幾聲狼嚎,便蘊含了整套沒有語言的語言,更像是一種針對所有關係網裡的對象,發出各式各樣的邀請。
再者,探究的議題來到「基於狼嚎間的互動,更進一步透過狼足跡的追蹤,建立起人與狼之間的連結。」清晰的足跡顯示,在作者以鳴嚎與狼互動後,狼確實前來作者附近的隱蔽處查看,以了解互動的對象為何;之後,便轉向其它狼嚎處與同類聚集,狼隻前進的足跡看見了「完美重疊」的特色,也就是後腳印精準地落在前腳印裡,而狼群首領也曾引領狼群逼近作者附近之處進行視察,然後再次離去前往它處。我們同時可以由哺乳類動物對於匿蹤的需求,來另外思考狼隻足跡「完美重疊」的「用途」,有可能亦是為了讓自身的後腳,在前進時看不見的狀況下,不製造出意外的聲響而暴露自身的行蹤,更能在靜默間行走,除了捕獵時不被獵物發覺外,同時也兼顧保護自己的安全。藉由岔開的足跡偶然重疊後又岔開,顯示出狼群在親情之間,表達臣服於權威的「主動順從」場景,更從積雪厚度大的單一足跡中,觀察出多匹幼狼為了減少疲勞前進,以絲毫沒有誤差的方式,拉大步伐重覆地踩踏在成狼已建立起的足跡裡,而在積雪變淺處,便很明顯地看出幼狼以自己的步伐前進,使得其足跡出現在成狼足跡之間。人類行走於厚實的積雪上,為了省力同樣會踏入先行者的足跡裡,踩踏著自身已落地的腳印,同樣為了確保不製造出聲響,以無聲的方式給予接近的人驚喜。
將「觀點主義」帶入「動物行為學」進行思考,其闡述著體驗及賦予意義的方式,也就是說動物藉由「身體」與其感知、行動能力,建構出對於眼前世界的認知而形成觀點,並非人類所認為一併從「頭腦」,而「身體」則因為生態環境展開「趨同演化」而造就,但追溯演化源頭儘管相似,卻造就動物使用行為上的各種變異,於是我們可以對人與動物間「身體」在「用途」上的差異進行類比,來表示各自背後的意義有著相似的共同點,例如狼排泄或摩擦地面時,會參雜肛門附近腺體的腺液於糞便或地上,藉此透露出其身份、所屬狼群、飲食狀況、情緒狀態及能否交配,甚至藉由氣味作為一種領土邊界,類似於人類世界中紋章與旗幟的用途。
狼藉由鳴嚎更進一步活出兩種狀態的生命形式:白天選擇獨立自主的孤獨、夜晚選擇緊密集結的群聚,也就說可以自由往所選方向奔馳及探索,更能隨時憑著意願在任何地方聚集,猶如人類單獨專注於熱愛的事情,隨後透過通訊方式聯絡親友,共同觀看一場電影放映。群聚後,幼狼毫無保留地撲向成狼,更以獠牙混在一起、狂奔並舔嘴唇、凌亂且瘋狂叫喊的方式,展現出團圓時的快樂,猶如人類相聚時,透過擁抱許久不見的親友,來表達私密的情感。狼眼睛周圍特徵的變形與意味深遠的種種對稱,展現出憑藉著臉部表情,強化集體組織生活的能力,猶如人類憑藉著眉毛的各種風格化線條,強化自身在人群中的情感表達能力,更透過妝容眼線的方式,模仿狼臉部深、淺色間的結構。另外,人類透過妝容睫毛膏的方式,仿效非洲羚羊無止盡長的睫毛,也是為了將其眼神因此帶來風情萬種的力量,據為己有來發揮美學的力量。人類看見小嬰孩而升起柔情,主要傳承自古哺乳類動物身為父母的眷戀特質;人類享受夕陽西下的美,甚至被塗抹朱紅嘴唇的女性所吸引,主要傳承自食果動物的視覺精進,對於叢林果實黃、橙及胭脂紅色澤,來察覺微妙且難以捉摸的成熟;同時我們也可以發現類似的觀點,出現在其它眾多的生物體中,也就是說人類與生物其實共享著厚實的身體,這些皆傳承於遙遠祖先們因應生態環境,所演化出來的特定特徵,只是不同生命形式間不同的運用,背後所促成的意義卻十分相似。
人類與其它生物在共同的環境中生活,然而因為隸屬於不同物種的關係,對於生物的生命形式及行為注定為不可翻譯的,但也唯有不間斷地重新翻譯,才能讓深怕認知錯誤的地方盡可能縮小,並於詮釋的意義中展現生物獨特的生命力。李維史陀描述人類共有的「野性思維」,擁有「強烈象徵野心」及「徹底專注於具體事物的審慎關注」,而此正意謂著對上述生物行為—狼嚎、狼糞、狼及羚羊展現臉部表情、食果動物覺察果實成熟度、古哺乳類動物呵護幼體的意義,進行無限且重新的翻譯,主要在於如今生物的身體,沉積著幾百萬年來祖先的傳承,引發我們關切這些行為所隱含的意義,甚至以此與人類本身進行對照,發現了兩種生命形式間的特殊交會點,使得人類成為一種「泛動物」,也就是動物的「完全體」,行為中至始至終都帶著動物性。
一個講述人與動物尚未分別時代的故事,正是原住民對於神話的定義。藉由上述對狼群的追蹤,感官上的接觸讓追蹤者對其它生命形式產生興趣,使得我們對於其它生物升起精細的感受同時,更讓我們進行大膽又謹慎的想像、詮釋及演繹,因此誘發出人類與生物間共享的豐富意義,體悟到人類與生物彼此連結的實相。這樣的過程顛覆了現代二元論裡,人類拋棄理性方能更像動物的論述,卻較為接近泛靈論所闡述與自然進行神秘且感性的連結,故我們可以說神話似乎一直存在而從未消逝。我們不應該讓科學僅僅為專家據為己用,甚至在生態無生命化的扭曲下,作為有利於無限度開採的無情工具,也不應該僅僅崇尚浪漫及神秘主義式的感受力,而更應該廣泛地結合兩者於人人皆可投入調查研究的田野中,在實地追蹤的實踐經驗中活用兩者,讓人類抱持著隨時制宜的顧念敬重心態,並且在懂得切換自身觀點的情形下,憑藉著外交家的身份,對於所有生物進行深入的理解,更進一步訴諸於語言及文字,盡可能地對它們進行詳盡的描述,以此建構出人類與生物永續生存的世界環境。
一株海綿的前程
人體的新陳代謝必須依賴「離子幫浦」—透過離子濃度與電荷差異來循環鈉與鉀—來運作,將使得人們腦神經傳遞訊息及保持清醒,更必須每天攝取鹽分來維持代謝平衡。儘管人類在陸地上生存,身體卻蘊藏著大量的鹽水,這點顯然回到了十幾億年前生活在海洋環境裡的祖先,演化讓它們得以自環境中取得原料,並且調節體內的鹽度在環境中生存,好運用那離子電力來雲轉物質與能量的循環幫浦,也就構成如今人體中佔據近十分之七的鹽水以利新陳代謝。從這個觀點來看,人類食用鹽等同於重建體內原初的環境,也就是重建人類祖先破水而出時,隨身攜帶的那一小塊海洋,而海綿便是人類的直系祖先裡,第一頭在海中生活的動物。
藉由演化論的哲學可以推論出,每個最簡單且在人類眼裡最死板的物種,都有可能成為未來某種生命形式的祖先,而這些未來生命形式的生物,更有可能帶有人類最為推崇的類似特徵。以解剖學的觀點來看,最簡單的物種尚未僵化器官,以作為適應環境的特定用途,反而在未來的演化上蘊藏著豐富的可能性,因為一旦不保留如此彈性,將會使得其本身在環境劇變下,引發整體轟然的崩塌。回到人類自身來看,我們就是某些祖先經歷演化而生成,並且它們在轉變的階段也都粗糙原始,以此可以推論我們無法排除如今看似簡單的物種,未來得演化出較人類更有潛力的特徵,例如更有意識、智慧、社會性、創造力等等;於是,人類當今為了經濟活動而盲目地破壞生態,可以說等同於扼殺未來的種種生命形式。事實上,當今世界上的其他物種已有優秀的特徵,例如蜜蜂舞出地圖、海豚聽出地貌形態、章魚利用觸角末端決策、樹木藉由陽光釋放出萬物呼吸的氧氣等等。
針對人類的演化,大致上存在兩類的說法:一是人類出現純屬「絕對偶然」,可以想像是無法複製的擲骰子結果,或是統計上無法重現的一樁奇異,因此呈現出獨一無二的特性,也就意謂著人類並非演化的最終極結果;二是人類出現實為「相對偶然」,也就是說在所有生物共有的生成限制下,所展現出演化趨同的現象中,促使誠如人類有智慧的生命形式,對於演化來說是個好的因應方案,儘管偶然卻會巧妙地重複出現,因為智慧讓生命更容易維持更長久,也就意謂著人類可能是演化的最終極結果之一,而其它物種未來也可能發展出更為智慧的生命形式。倘若遵循後者的觀點,面對當前的生態危機,我們應當思考的是現今任何物種,皆擁有未知的稟賦及能力,可能成為未來有智慧生命形式物種的祖先,故必須盡全力維持整體生態環境裡,所有生命形式交織而成生物族群的健全發展,而非僅僅保護特定物種的生存。
西方流傳已久的「人格化一神論」,透過猶太—基督信仰的上帝,以其有意識的意志所給予的東西,方為必須感激的饋贈,而一切並非存心為之、沒有索求犧牲的東西,便不會喚起感激之情,皆被視為自然既有之物、可供使用的資源、可以據為己有的結果;然而,生活中給予我們生命延續所需的一切,卻是透過整體生物世界的分工合作及永續發展,故我們應該感激生物世界所蘊含的一切意義,而非將其視為機械且荒謬的物質環境,並且竭盡所能地無情剝奪。關於這點,亞洲祖先崇拜的傳統裡,人們對著祖先有著感激之情,並非奠基於祖先有意願或意圖來讓自己出生,而是純然基於祖先費盡千辛萬苦造就了如今的我們;透過這樣的觀點,不妨將其運用在對於我們前人類祖先們的感激,伴隨著特定的感恩儀式,感謝它們賦予我們如今的寶貴生命。
來到夜的彼端:走向相互依存的政治
作者參與CanOvis計畫,主要對於畜牧業飼養羊群時,面對狼群狩獵所造成的風險下,如何重獲行動的能力;在無數個夜晚透過熱影像儀追蹤的方式,親眼見證了牧羊人、牧羊犬、羊群、狼群彼此間的大量互動:牧羊人同情懷孕的母羊,在狼群的攻擊下奔跑,有時甚至會因此流產,而散落一地的羊群遺體,更讓牧羊人感到心酸;牧羊人甚至會為了蓋新房子,刻意讓狼群殺死更多的羊,以此申請更多的賠償金;牧羊人認定對於幼狼進行射殺,以此調節族群的數量,可以實地保護羊群;牧羊犬隻身與狼群奮戰,並且後續夥同同伴,成功將狼群擊退而拯救羊隻;落單的狼欲餵食巢穴裡的幼狼而與牧羊犬犬奮戰,最終拖著受重傷的身體一拐一拐地前行;牧羊犬並非只會與狼戰鬥,有時甚至會對母狼挑逗示愛;羊群並非總是懼怕狼群,有時羊群會出於好奇而親近默默處於其中的狼隻。
由此可知,單方面的狩獵與被狩獵關係、入侵與抵抗關係,僅是人類所認定的其中一環,有時候這些關係甚至會瓦解,形成另一種和諧的關係,但是在某一特定情境觀察的過程中,總是會升起對一方的同情心,然而當切換至另一情境時,卻又會對另一方產生同情。叔本華將這樣的同理心稱為「憐憫」,也就是「與之一起受苦」的意思,而同理心浮現的條件便是「對獨特形式具備偶然性的意識」,也就是我對他產生同理心,因為我認知到我有可能是他、他也有可能是我,這一切都是基於偶然而非與能力、價值有關的必然。將叔本華這樣的哲學真理,結合上一章節所討論演化的偶然性,投射到所觀察到的生態關係中,我們藉由回溯狼、狗、羊演化的漫漫長路,認知到三者有著一位共同的祖先,而在演化的偶然性下生成如今三個分支,甚至形成生物鏈的關係,來維持自身的生命與活力,而身在其中觀察到特定的關係,更讓我們當下產生同理心。
我們在每個情境中對不同的物種生成同理心,但越過這層同理心得以看見事情的不同面向:人類透過馴化將昔日勇於挫敗狼襲擊的羊,轉變為易操作且百般順從的物種,使得訴諸於狼的凶險以保護羊群,在表面上成為合理的作為,而背地裡則突顯出身為獵食者的本質,讓脆弱的羊持續滿足其生產的利益;另一方面,狼在狩獵時展現出頑強襲擊牧羊犬的能力,顯示出為了自身生命奮鬥的姿態。於同理心這般哲學情感的激盪下,倘若將自身處於制高點思考一切,眼前的所有物種不外乎是各自偶然且獨特的生命形式,實則無可區分且血脈交融,從它們交織而成的關係網絡中,可以不斷地看見人類的身影,也是說人類其實也是變形者身處其中。德勒茲的哲學取徑顯現出,道地的哲學活動便是去創造概念,透過如上田野所流轉對各物種的同理心,甚至基於多重且彼此衝突的同理心,導致對某一方有著道德虧欠感,也就確定作者並沒有偏向某一方,而正身處於「外交家」的位置,更得以創造出一種「相互依存的跨物種外交」概念,此可以說是因為參與CanOvis計畫,所生成的寶貴啟蒙經驗。
人類作為「外交家」,身處於所有物種所交織的關係中,所抱持的立場為承認各物種的智慧,同時清楚地明白自己必須提出種種解決方案,來顧及整體關係網絡的完整與平衡,儘管此與每一方的短期利益相違背,此也正是「相互依存的跨物種外交」概念進一步的闡述。藉由「相互依存的跨物種外交」概念,我們可以仔細思考CanOvis計畫中,對於畜牧業生態間的關係。牧羊人處於關係網絡中,倘若以「外交家」自居,便必須同時思考到草地對羊群及羊群對狼群的恐懼:前者肇因於羊群在草地上停留過久,將會把一切啃食得片甲不留,但卻又會因為豐富的羊糞,會讓土壤中的氮氣增加,使得來年的草長得過度茂盛,將會讓羊群不願意啃食;後者肇因於狼群會狩獵羊群為食。所以,為了保有永續使用草地的目的,牧羊人自當縮小羊群至一個適當的數量,卻依舊保有自身的生產利益,而牧羊犬也更有能力看緊羊群,以免羊群大規模遭到狼群的獵食,此也意謂著政府射殺狼群的政策得以減少,此舉將會使得狼群轉向其它野生動物的獵食。於是,圍繞著永續存在的放牧草地,牧羊人、牧羊犬、羊群及狼群成為重要的共同體,大量減少彼此間無謂地殘害物種生命,又能保有各自生活的活力。牧羊人藉由重塑畜牧環境中各物種與土地間關係的聯盟,以此打造出引領風氣的品牌,成為一項得以代代相傳的關鍵技藝。
總結自我受啟蒙的面向
綜合而言,人類藉由觀察田野中各物種的互動,強烈感受到衝突的同理心所造就的道德虧欠感,將因此被物種相互依存的觀點所擄獲,同時體悟到自我實際上同居共處於此相互依存的關係中,於是得以自我期許為「外交家」,並且自我提交相關的任務。重回到上述斯賓諾莎的哲學觀點,得以更進一步論述「外交家」的任務,主要在於果敢地透過雙手及語言,重新創造出種種善用環境的方式,以此作為佈置及安排外在「欲望」的形式,編織環境中各要角進入相互依存的關係中,進而基於共享的環境是否宜居為前提下,促使一個又ㄧ個散落各處的個體,由排他性十足的自我利益追求,轉向眾多個體編織為集體的重要性共同體。
一種充分地體會到物種重要性的感受,也就是一種對自我內外物種的掛心,聯繫著重要性共同體中的每一份子。我們通常會對自我掛心的對象賦予價值,而當我們改變掛心的對象時,代表著改變關注的方向,也就是所謂的顛覆價值觀。所以,哲學是一種掛心的轉向,所言便是各物種群集為重要性共同體的過程—各物種首先體會到對集體的掛心,而後才得以顛覆價值觀。共同處於一個生態環境中,「自然」始終僅以人類觀點來看待的詞彙,意謂著毫無生命且得以無限開發利用的地方,因此世界上不再是人類與自然間的關係,卻是生物與生物間的關係,其實我們只要讓自己深入生態環境,並且仔細地探究「我們是誰?」「誰造就了我們?」便能徹底地體悟到這層關係的奧妙。